身体的焦虑。析微：“这是很补的”，黄老板的这句口头禅，是这间逼仄的养生瓦罐汤店里，回荡最多的声音。店里的每一种汤都有它“很补”的地方：当归是温补的，猪肚也是温补的、玉竹是清补的、乳鸽是热补的、牛肉是大补的，如果黄老板搞不清楚某种汤料的具体功效，比如咸蛋，他也会说“这对身体很有好处”。

    1、喝还是不喝，这是个问题

    黄老板开的养生瓦罐汤店，是浩浩荡荡的养生大军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员。这些养生小店随着2003年加盟连锁商业模式的兴起，已经在大江南北占领了大片领土。媒体也是他们的作战目标，一位叫佘自强的中医药师从2005年起，每天都在《广州日报》的“今日靓汤”栏目推荐一款养生靓汤，他的养生专栏被编辑成书，已出到第6辑。2015年6月10日，65岁的佘自强因脑溢血去世，引发了千万“汤粉”的同声哀悼。

    佘自强的“汤王”名声建立在10年的坚持不懈的基础上，但有些人则是昙花一现。2006年，一位叫刘纯的明代宫廷太医突然在500年后成为养生红人。“刘太医说”成了那一年的热门话题，以其为名的三本养生书也迅速热销。

    尽管书中有些说法与一般的养生观念相同，但更多的却是颠覆常识的“真相”。“刘太医”说，癌症只是个“大血包”，放疗化疗这些正规的治疗方法都是“杀人刀”，动脉硬化冠心病应该多吃肉皮冻，而医学界至今未能攻克的艾滋病，则可以用鲤鱼汤和瘦牛肉汤治愈。

    仅仅10个月后，刘太医的声名就一落千丈。人们发现书里所提到的治愈案例大都子虚乌有，而这位太医的后代，也是书的作者刘弘章，则曾因非法行医而被天津塘沽区卫生局查处，他所获得荣誉奖项都是花钱购买的，博士证书是伪造的，还涉嫌倒卖医疗器械。

    刘太医养生热最终以闹剧收场，但其红极一时的现象却足以说明一些问题；这些曾为千万人追捧的养生秘术几乎十之八九都宣称是所谓的“祖传秘方”和“宫廷秘方”，翻开任何一本养生书籍，你都可以看到黄帝、神农、张仲景、孙思邈以及形形色色的古代方士医家的名字，《黄帝内经》、《神农本草》和《本草纲目》是中枪最多的三本中医古籍。

    从1984年开始，养生成为了“改革开放后，人民生活水平日益提高，能够追求更高质量生活”的一个代表。如今，这支养生大军的主要目标已经转向了网络社交媒体。只要打开微信朋友圈，有关于养生保健的内容就会频繁轰炸你的眼睛。里面尽管不乏清心寡欲、少食多餐的常规养生方法，但更多的是像“两头大蒜让你活到一百岁”和“生姜堪比还魂药”的惊世骇俗之论。有时毒药和仙丹还会重叠，大蒜既能让你活到一百岁，又能让你胃穿孔而死；牛奶既能养胃美容，又能让你燥热发狂——也许，这些似是而非的养生妙论才是真正让人燥热发狂的。

    2、从《大气功师》到《蒙昧》

    养生并非唯一改造身体状况的法宝，还有一样同样曾经风靡过的事物，那就是“气功”。如今，一本名为《大气功师》的厚厚的著作，只能在潘家园旧书摊最不起眼的角落才能淘到。但在26年前，当这本书刚出版时，人们不惜在书店外排起长队，只为一睹里面那些大气功师的种种“神迹”。

    在柯云路的这本书里，一位叫严新的气功大师可以通过磁带将自己的功力传到病者的身上，令其痊愈如初。另一位叫张宏堡的大师则成立了“北京国际气功服务有限公司”，向急欲获得千里感知、千里治病和长生不老的学徒传授“古代帝王秘不外传的养生大法”。还有位叫张香玉的女气功大师在上街买菜时突然顿悟，获得一种名为“宇宙自然中心功”的神奇气功。

    但其中最神奇的，则是一位名为尧臼的神秘气功大师，他可以在“电灯一灭一亮的瞬间”，从广州穿越到北京的一间房子里；大手一挥，便可以将四川重庆的20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搬运到北京的餐桌上来。他最大的奇迹是扑灭了大兴安岭的火灾，“就在满屋人轻松随便地聊着的当儿”，这位大师用他的神功在大兴安岭火灾现场制造了一场长达48分钟的大雨，基本控制住了火情。

    这些气功大师的神功事迹，在今天看来似乎更像是神怪小说里的故事。但在上世纪80年代，气功却被作为一种“人体科学”被认真对待。和养生一样，最开始气功被认为某种增进身体健康的卫生活动，是一种在中国自古以来的健身锻炼活动，但绝不会让人获得隔空取物和与外太空对话的神力。

    但另一种东西却在此时突然冒出来，与之强行结合，那就是特异功能。因为这一学说似是而非的模糊性，因此在上世纪80年代随着改革开放被引进中国后，很快与本来就带有阴阳五行色彩的气功结合，造就了八九十年代的一批气功大师。而这种已经被神秘化的气功，在1984年的大讨论中，又获得了某著名科学家的大力拥护，将其称为“人体科学”，从此获得了半官方的身份。

    各路大师各显神通，以至于整个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中期，全国各地都可以看到成批练功的人士，他们大都以45岁以上的中老年人为主。一位驻京的英国记者贾士伯·贝克惊讶地发现，从政治运动桎梏中被释放出来的中国人对气功的迷恋已经到了着魔的地步。

    实际上，这些气功大师真正深谙的神功只有一种，那就是化无为有。当他们面临真正的考验时，却无法使用自己的神功来应对自如。当那位叫张香玉的女气功大师于1992年被捕时，她的神功既没有改变法官的判决，也没有使她穿越时空越狱成功。

    1999年，十余种伪气功、特异功能组织被划定为非法，一片嘈杂热闹的市场自此消失。当2008年中国文联出版社推出柯云路的新版文集时，柯在26年前推出的红极一时的《大气功师》自然没有位列在这套文集里，卖得最好的，除了已经成为现代文学经典的《芙蓉国》外，还有一本是他21世纪的第一部新作——《蒙昧》。

    3、把身体交给科学？

    无论是养生，还是气功，人们之所以为之深深着迷，正是因为我们对自己身体状况的焦虑。养生和气功尽管看似不同，但它们的共同点都是宣称我们所正常生活的状态是不健康的、是有违生命之道的，是必须加以改观的。

    疾病与苦痛的利刃时时悬挂在我们的头上，死亡的阴影时刻笼罩在人们心头。人们需要一个明晰简要的答案，而养生和气功则分别按照自己的方式给出了答案：“你生病是因为平时不注意养生种下的苦果；练习气功会使你延年益寿，身强体健”。

    养生和气功虽然看上去应该是积极向上的事物，但同时也把这种焦虑埋入了人们的心头。因为只有这些问题存在，它们才会有广阔的市场。养生和气功宣称能延长人类的生命，改善身体的状况，但实际上，恰恰是我们延长生命和改善身体的迫切希望，延长它们的生命，使它们茁壮成长，并且反过来支配了我们的生活和身体。

    这是个悖论吗？也许是，但如果我们无法消除这种对身体的焦虑，那么这一悖论将永远不会消失。气功固然已经开始退出历史舞台，但养生却不断进化，已经在新时代的社交媒体上占据了属于自己的大片阵地。

    如果你不愿相信当归、牛肉、枸杞以及其他“很补的”东西煲制成汤能为你的身体输送活力的话，那么维生素ABCD、钙片和蛋白粉也许会更让你感到信服，因为它们是从植物中通过纳米技术精心萃取的精华。如果你已经看破了气功大师的虚伪本质，那么健身房里胸肌发达，挽起胳膊能看到一座结实小山的健身教练，应该可以成为新的崇拜目标。在21世纪的今天，你难道不相信科学的力量吗？所以，何不把身体交给科学呢？

    当然，科学的精神也是怀疑一切的精神，允许提出质疑。但毋庸置疑的一点是，长时间废寝忘食地坐在电脑前写稿，一定是对身体有害的。相信我，因为我的腰又开始疼了。（新京报 □特约撰稿人 李夏恩）